尚书middot洪范的道统观和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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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尚书·洪范》的道统观和王道思想陈徽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来源:《中州学刊》年第1期

摘要:《洪范》总结了西周以前的治世理念和政治智慧,开启、影响了此后中国传统政治的基本精神。它既开儒家的道统观念之源,也初步确立了道统与治统之别,并试图以道统来统摄治统。这一思想高扬了道的至上性,消解了君权的神圣性,激励着后世儒家“弘道”“践道”的价值追求和独立思考的精神。

同时,《洪范》所论“九畴”内涵丰富,各有侧重,关系密切,互为呼应,且诸畴因“皇极”之“建用”而汇聚、贯通为一体。借助“九畴”之说,《洪范》构建了一个寓意丰富、体系宏大的政治哲学体系,展现了先民深厚的生存智慧和深刻的治世理念。而在关于王道理想的构建中,《洪范》对于君道的阐释与发挥尤为令人深思:君极之立与否,实际上构成了其能否召唤、凝聚天下人心以及王道能否得立的关键性因素。

关键词:《洪范》;道统;九畴;王道;皇极;

《洪范》是《尚书》最重要的一篇,它既总结了西周以前的治世理念和政治智慧,又开启、影响了此后中国传统政治的基本精神。对于儒家来说,《洪范》的影响尤为深远,如前者的道统意识、天人观念以及王道理想等无不深烙着后者的思想印痕。

《洪范》虽曰“九畴”,实则是以王道思想为指归而展开的。作为全篇文字的纲领,王道思想统贯各畴,亦衔接各畴,赋予各畴以生命,融汇各畴为整体。相应地,各畴亦以其丰富的内涵与密切的关系,支撑、充实了王道思想之立及其展开。

一、箕子陈道与儒家道统观念

观《洪范》之文,庶几皆为箕子向武王陈道之说。唯开篇36字简略地点出了此篇产生的时间与缘由,其曰:

惟十有三祀,王访于箕子。王乃言曰:“呜呼!箕子。惟天阴骘下民,相协厥居,我不知其彝伦攸叙。”

《史记·周本纪》记云:“武王已克殷,后二年,问箕子殷所以亡。箕子不忍言殷恶,以存亡国宜告。武王亦丑,故问以天道。”皮锡瑞认为:史迁此处乃是用孔安国古文说,其所谓“文王受命七年而崩,武王蒙文王受命之年,再期观兵为九年,又二年伐纣为十一年,克殷后二年为十三祀”,与伏生《尚书大传》所论“无不合”。

二者的不同在于:“史公以为陈《鸿范》后乃封朝鲜,与伏生以为封朝鲜来朝乃陈《鸿范》说异。”据此,西汉《尚书》学今古文两大宗皆谓“十有三祀”指周文王受命称王的第十三年,亦即周武王克殷后的第二年。其后,刘歆以为文王受命九年而崩,晚于上说二年,则所谓“十有三祀”便为武王克殷之当年。而伪《孔传》因之,遂致孔颖达有“(箕子)受封乃朝,不得仍在十三祀”之疑。

其实,武王克商之际,天下尚未安定。无论是时势抑或是心境,皆不容其就天下之治从容“访问”箕子,故刘歆与伪《孔传》之说显非。待天下大定,兵戈休止,如何治理天下便成为武王面临的首要问题,由是有“访问”箕子之为。据上引《周本纪》,其先,武王只是欲问箕子“殷所以亡”。此问不仅似含得色,且颇有彰显殷恶之嫌,故箕子为旧君(即纣王)讳,不忍言。武王亦因而有惭意,而改问以天道。

上举《洪范》所谓“惟天阴骘下民,相协厥居,我不知其彝伦攸叙”,即为武王之问的具体内容。尽管关于何谓“阴骘”,先儒有“阴定”(如史迁、王肃、颜师古等)与“覆生(即曾运乾所谓‘繁殖’)”(如高诱)等诠解之异,以及对于“天阴骘下民,相协厥居”之释,其间亦有“维天阴定下民,相和其居”(史迁说。此“相”言天之“相”)与“言天覆下民,王者当助天居”(应劭说。此“相”言王之“相”)之别,然关于“彝伦攸叙”,诸家的理解却并无不同,即皆取以常理(或常道)次序万民之义。这意味着:武王“访问”箕子所欲明之“天道”,即是如何顺应上天的“好生之德”以平治天下之理。对于武王之问,箕子答曰:

我闻在昔,鲧陻洪水,汩陈其五行。帝乃震怒,不畀洪范九畴,彝伦攸斁。鲧则殛死,禹乃嗣兴,天乃锡禹洪范九畴,彝伦攸叙。

“洪范”者,大法之谓也,亦即治世的根本法度,故伏生《大传》云:“《鸿范》可以观度。”这一法度主要表现为九个方面,是曰“九畴”。据箕子所言,“洪范九畴”乃禹受之于天。此说似显神秘或荒诞,实则既是昭彰“洪范九畴”为天道的体现,亦是赞美禹能敬奉天道、顺应事物之性(按:相对于鲧之“汩陈其五行”),从而取得平治水土的大功德。

《史记·宋微子世家》记云:“箕子者,纣亲戚也……纣为淫泆,箕子谏,不听……乃被发详狂而为奴。”司马贞《索隐》曰:“马融、王肃以箕子为纣之诸父。服虔、杜预以为纣之庶兄。”则其乃殷之宗室。箕子为殷末诸贤之一,《汉书·五行志》谓其尝为“父师”。颜师古云:“父师,即太师,殷之三公也。箕子,纣之诸父而为太师,故曰父师。”又,蔡沈曰:“意《洪范》发之于禹,箕子推衍增益以成篇欤?”

蔡氏所谓“箕子推衍增益以成篇”者,义为今《尚书·洪范》篇非禹之所得《洪范》,后者实则仅为前者中自“初一曰五行”至“次九曰向用五福、威用六极”区区65字(按:全文详见下引)。而箕子向武王所陈者,除了禹之所得《洪范》,亦含有对于其中每畴的详细疏解,此即为《尚书》之《洪范》篇。

郑玄注《大传》云:“初禹治水,得神龟负文于洛,于以尽得天人阴阳之用。”则以禹之所得《洪范》,本即为《洛书》。《汉书·叙传》又云:“《河图》命庖,《洛书》赐禹。八卦成列,九畴逌叙。”则谓《洪范》即《洛书》,而八卦亦即《河图》。此说非为寡论,乃汉儒之通见,故皮锡瑞说:“以《洪范》即《洛书》,两汉今古文说无异(引按:此仅是就《洪范》与《洛书》的关系而言)。”对于上述诸典籍之间的关系及其传承之状,《汉书·五行志》曰:

《易》曰:“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;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”刘歆以为虙羲氏继天而王,受《河图》,则而画之,八卦是也;禹治洪水,赐《洛书》,法而陈之,《洪范》是也。圣人行其道而宝其真。降及于殷,箕子在父师位而典之。周既克殷,以箕子归,武王亲虚己而问焉……此武王问《洛书》于箕子,箕子对禹得《洛书》之意也。

“初一曰五行;次二曰羞用五事;次三曰农用八政;次四曰旪用五纪;次五曰建用皇极;次六曰艾用三德,次七曰明用稽疑;次八曰念用庶征;次九曰向用五福、畏用六极。”凡此六十五字,皆《洛书》本文,所谓天乃锡禹大法九章、常事所次者也。以为《河图》《洛书》相为经纬,八卦、九章相为表里。昔殷道弛,文王演《周易》;周道敝,孔子述《春秋》。

《河图》《洛书》之说本上古传闻,以八卦本于《河图》、《洪范》本于《洛书》,似亦显得附会与荒诞。然不仅汉儒皆持此说,后儒大多信之。之所以如此,乃因为诸儒皆信《易》与《洪范》蕴含、承载了阴阳变化之机与人事当行之法,是窥察、践履天人之道不可或缺的凭借,故宝而重之,且推而神之,以接续《河》《洛》。故《五行志》又曰:“则《乾》《坤》之阴阳,效《洪范》之咎征,天人之道粲然著矣。”王船山也指出:

是故《易》,吉凶悔吝之几也;畴,善恶得失之为也。《易》以知天,畴以尽人,而天人之事备矣。河出图,洛出书,天垂法以前圣人之用。天无殊象,而图、书有异数,则或以纪天道之固然,或以效人事之当修,或以彰体之可用,或以示用之合体。故《易》与鬼谋,而畴代天功,圣人之所不能违矣。

然而,箕子本为人臣,其何以能“得”此承载治世大法的《洪范》?而武王尽管翦殷成功,作为天命所归者,其何以又“未得”此大法,而须“访问”箕子以求之?在二者的“得”与“不得”、“访问”与“陈道”之间,其中又蕴含着何种深意?对此,或许当以儒家视野里的道统论以明之。

儒家的道统之说首发于朱子。在《中庸章句序》中,朱子详述了自己心目中的儒家道统观:“《中庸》何为而作也?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。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,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。”据朱子所论,道统的产生及其延续至少应具备两个条件:一曰有道可传。在朱子,中庸之道可上接于尧之“允执厥中”之法。二曰有着明确的传承谱系。在朱子,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召公等以至孔子、颜回、曾子、子思和孟子,便构成了先秦儒家道统的传承谱系。孟子殁后,儒家道统“遂失其传”。然赖《中庸》之书,此统之传又由二程子得以接续。其实,关于先秦儒家的道统谱系,韩愈已尝论及,只不过昌黎尚未说出“道统”一词耳。如其曰:

夫所谓先王之教者,何也?博爱之谓仁;行而宜之之谓义;由是而之焉之谓道;足夫己,无待于外之谓德……曰:斯吾所谓道也,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。尧以是传之舜,舜以是传之禹,禹以是传之汤,汤以是传之文、武、周公,文、武、周公以是传之孔子,孔子传之孟轲。轲之死,不得其传焉。

又,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载董子曰:“道之大原出于天,天不变,道亦不变。是以禹继舜、舜继尧,三圣相受而守一道。”则董子在此亦有言及道统之义。进而言之,道统意识在孔子那里已有所表现。《论语·尧曰》记云:“尧曰:‘咨!尔舜!天之历数在尔躬,允执其中。四海困穷,天禄永终。’舜亦以命禹。”《论语·子罕》曰:“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?”夫子所言之“文”,亦含道意。

孟子接夫子之绪,念念不忘尧舜之道,《孟子·尽心下》曰:“由尧、舜至于汤,五百有余岁。若禹、皋陶则见而知之,若汤则闻而知之。由汤至于文王,五百有余岁。若伊尹、莱朱则见而知之,若文王则闻而知之。由文王至于孔子,五百有余岁。若大公望、散宜生则见而知之,若孔子则闻而知之。由孔子而来至于今,百有余岁,去圣人之世,若此其未远也。近圣人之居,若此其甚也。然而无有乎尔,则亦无有乎尔。”

则关于儒家道统传承谱系的思想,在孟子那里已呼之欲出。上述诸儒论说儒家道统时虽未言及箕子,然箕子既能以《洪范》篇陈于武王,且以之上接禹之《洪范》乃至《洛书》,其自亦为儒家道统传承谱系中的重要人物(按:六经皆由孔子手订,自然反映了儒家的基本观念)。

道统观念体现了儒家在思想文化上自我认同的自觉性与自信性,蕴含着深刻的历史意识,是保持其自身凝聚性与稳定性的精神依据。不仅如此,王船山曰:“君天下者,道也,非势也。”人主之所以能君临天下,享威望之极,究其根本,不是他所处的势位使然,而是因为持身奉道且行之于天下。人主唯有践道而行,助天化育,方得感召天下。

诚如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所说:“苟行王政,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,欲以为君。”否则,若依仗威势肆意妄为,其不仅会丧失势位,甚而有身死国灭之灾。相应地,孟子便认为汤武“革命”非为“臣弑君”,而是“诛一夫”。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曰:“贼仁者谓之贼,贼义者谓之残,残贼之人谓之一夫。闻诛一夫纣矣,未闻弑君也。”船山进而对道统与治统之别作了清晰的界定:“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:天子之位也,是谓治统;圣人之教也,是谓道统。”

上引诸儒之说以及武王“访问”、箕子“陈道”之事表明:在传统儒家的思想视野里,道统与治统并非是本然合一的。人主处天子之位(主治统),并非就意味着他在道统的谱系中当然地享有“一席之地”。尧舜之所以为尧舜,乃在于其行契于圣人之教,其治合于圣人之道,从而王圣为一、君师一体。相反,桀纣之所以为桀纣,亦在于其徒处天子之位,其行、其治皆悖于圣人之教与道,乃至治统断绝。

虽然,道仍不亡,道统犹续(如殷纣虽灭,而箕子犹可为武王陈《洪范》)。故船山又说:“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,而互为兴替。其合也,天下以道而治,道以天子而明;及其衰,而帝王之统绝,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。以人存道,而道可不亡。”因此,在儒家看来,道统高于且当统摄治统。这一立场显然不同于法家的治世主张(如《韩非子·五蠹》曰:“明主之国,无书简之文,以法为教;无先王之语,以吏为师。”),它既消解了君权的神圣性,又具有抑制专制独裁的重要意义。

同时,这种对于道统的推崇也高扬了道的至上性,激励了后世儒家“弘道”“践道”的价值追求和独立思考的精神。《论语·里仁》曰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《孟子·尽心上》云: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无道,以身殉道。”《荀子·子道》也强调:“从道不从君,从义不从父,人之大行也。”诸儒之所以能发此言、践此行,可谓由来有自。

由是,武王“访问”箕子之事便颇具深意:就武王来说,其能接续文王之“命”,勤政爱民,以致天下归附,终得克殷,定鼎于周。其于天下初定即“访问”箕子,既昭重贤之意,亦彰敬奉先王之道之心(此可谓以治统顺应道统)。对于箕子而言,其作为故朝之臣而武王来“访”,既表明其贤而能存道,从而“道不可亡”,亦有尊其身以隆道之义(此可谓以道统统摄治统)。

二、“九畴”及其关系

作为治世大法,《洪范》何以表现为“九畴”?对此,诸儒仍多结合其与《洛书》的关系进行解释。如上引刘歆、班固、蔡沈等皆谓《洛书》本文(即下引65字)记载了禹得天赐大法,共九章(即《五行志》曰:“天乃锡禹大法九章。”),故曰“九畴”。伪《孔传》则曰:“天与禹洛出书,神龟负文而出,列于背,有数至于九。禹遂因而第之,以成九类,常道所以次序。”

此说似与上说有别:上说曰《洪范》“九畴”乃天之明授;此说则谓“九畴”实乃禹因龟背所列之“文”“数(‘至于九’)”“第之”而成,如此,则“神龟”所负之“文”乃指“花纹”或“斑纹”,且“数”亦谓“数象”。否则,“禹遂因而第之,以成九类”便成赘文。伪《孔传》之所以有此说,是因为世传《洛书》往往表现为一个数列之“象”。其图如下:

图1《洛书》图(按:此图的四方为:上南下北,左东右西)

朱子曰:“《洛书》九数而五居中,《洪范》九畴而皇极居五。”又,船山云:“九畴之则,《洛书》也。取象有位,推行有序,成章有合,相得有当……《洛书》之遗画犹存,《洪范》之明征具在。”“夫中五者居龟背隆起之位,天之阴骘所以起元后之功用。”则二说似亦同伪《孔传》。然而,江永指出:

《洛书》九数,有一定之方位。《洪范》五行居一,皇极居五,似有合矣。然三八政何以居东?七稽疑何以居西?九五福、六极何以居南?二五事、六三德何以居西南、西北?四五纪、八庶征何以居东南、东北?九畴之次第虽可臆推,《洛书》之方位则难强解。

江说颇辨。则以“九畴”之数推源于《洛书》,实为勉强。近儒唐文治又有“禹之用九”乃“出于理数之自然”之论,其曰:

乾元用九,畴元用九。盖太极元气,函三为一,参三为九。以阳兼阴,理数运行乎其中,而天下大治。禹之用九也,非必法《易》也,出于理数之自然也。其施诸水土者,曰“九州攸同”也、“九山刊旅”也、“九川涤源”也、“九泽既陂”也(引按:此引《禹贡》文);其措诸政治者,曰“九功惟叙”也、“九叙惟歌”也(引按:此引伪《大禹谟》文)。而其大要,则在天锡之“九畴”。畴者,类也。九畴者,分类之学也。分类精而措施当,措施当而天下平矣。

唐氏引伪《大禹谟》诸“九”之说以伸其论,似有不审。不过,《尚书》确实喜言“九”之数,如除上引唐说所举《禹贡》之文外,《尧典》有曰“以亲九族”,《皋陶谟》有曰“惇叙九族”“行有九德”“九德咸事”,而《益稷》曰“予决九川”“箫韶九成”等。又,《舜典》言考绩黜陟,曰:“三载考绩,三考,黜陟幽明,庶绩咸熙。”“三考”者,亦以“九”终。然唐氏以为“九畴”之数“出于理数之自然也”,其意似亦未尽。

《易纬·乾凿度》曰:“易变而为一,一变而为七,七变而为九。九者,气变之究也,乃复变而为二。”“究”有终义,亦有成、极之义。崔憬云:“《说文》曰‘阳,九之变也’,故云‘九者,老阳之数’。”所谓“老”者,与终、成义通。而细审《尚书》以上诸篇所言诸“九”之事,似皆含有功成事就或德备之趣。

故“九”作为数,当有终、成、极等义。《洪范》“九畴”之“九”,应该也有此义。一方面,“九畴”作为治世大法,乃禹受之于天,是天道的体现,可堪完备;另一方面,王者欲应天而治,自须效法“九畴”,如此方能成就天下至治之功。故“大法”之畴以“九”为数,盖有寓焉。

观《洪范》所论,各畴不仅内涵丰富,关系密切,互为呼应,且以王道思想统贯其中。借助“九畴”之说,《洪范》构建了一个寓意深刻、体系宏大的政治哲学体系,也对后世影响深远。限于篇幅,下文仅就各畴的主要内容及其关系稍作疏解,以窥其义。

对于“九畴”的内涵,《洪范》先总论之曰(原文65字):

初一曰五行,次二曰敬(引按:今文作“羞”,进也)用五事,次三曰农(引按:郑玄读为“醲”,厚也;今文家训“农”为“勉”。二说皆通)用八政,次四曰协(引按:今文作“旪”,乃“协”之古文,合也)用五纪,次五曰建用皇极,次六曰乂(引按:今文作“艾”,治也)用三德,次七曰明用稽疑,次八曰念用庶征,次九曰向(引按:读“享”)用五福、威(引按:今文作“畏”,二字古通用,罚罪也)用六极。

上述“九畴”各彰其事,且主次有别。其中,第五畴“建用皇极”是衔接、融汇各畴为一整体、赋予各畴以生命的核心畴。唯有“皇极”得以“建用”,其余八畴的意义方得挺立,而《洪范》的王道思想亦因是而彰。鉴于此畴的内涵与地位殊为丰富和重要,下文将予以专门论述,兹不赘言。

在余下八畴中,若论地位之重要,则以“五行”为最。《洪范》将其列为初始畴,自非偶然。汉人重天人相与,喜以灾异祯祥推人事,故于“九畴”中尤重本畴。而班固修史,其于《汉书》中首创《五行志》之例,亦可见本畴在汉儒心中的地位。王船山曰:“王者所以成庶绩、养兆民曰畴。是则五行之为范也,率人以奉天之化,敷天之化,以阴骘下民而协其君,其用诚洪矣哉!所以推为九畴之初一,而务民义者之必先也。”其亦可谓善观也。

何谓“五行”?《洪范》曰:“一曰水,二曰火,三曰木,四曰金,五曰土。水曰润下,火曰炎上,木曰曲直,金曰从革,土爰稼穑。润下作咸,炎上作苦,曲直作酸,从革作辛,稼穑作甘。”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五者,乃人伦日用中最平凡之物,也是人们最常打交道之物。《洪范》论“五行”,不仅言其名次与各自性状,且亦言其诸味之殊。

而无论是其性还是其味,又皆与人们的生存实践息息相关,实乃须臾不可离也。孔颖达曰:“此章所演,文有三重:第一言其名次,第二言其体性,第三言其气味。言五者性异而味别,各为人之用。《书传》云:‘水火者百姓之所饮食也,金木者百姓之所兴作也,土者万物之所资生也。是为人用。’”

因此,辨察其性,顺应其性以至正确地利用其性,便成为人们处理自己与“五行”之物(乃至万物)关系的重要内容。正如鲧与禹治水,二者之所以一败一成,皆在于其顺应水性与否:鲧之治水以“陻(即障塞)”为主,水患未除,致使“天帝”震怒,落得个“殛死”(按:此即属第九畴“六极”之一)的下场;禹则不然,其顺水之就下之性而疏导之,历尽艰辛而功成,从而得赐“洪范九畴”,容受天命,继舜而禅(按:此即属第九畴“五福”之一)。

而且,鲧“陻”洪水的结果还“汩陈其五行”(按:“汩”,乱也;“陈”,列也),则一物失其性亦必殃及他物。所谓“汩陈其五行”者,实言万物的存在及其关系皆受到了侵害,宜乎“彝伦(常理。按:“彝伦”亦含“人伦”)攸斁(败坏)”。相对而言,禹之治水而不失其性,则万物之性及其关系亦必受到尊重与维护,自然是“彝伦攸叙(协顺)”。所以,人是否能得天授“大法”,非为侥幸,全赖其所作所为是否顺应了万物之性。

顺应物性,即是应奉天道。所谓“天乃锡禹洪范九畴”者,乃假托之言也。这些治世“大法”实则为人之所自成,是上古先民生存智慧与历史传统的宝贵结晶。又,治人(乃至内治情欲)犹治水,必当因其性而导之。若背性任为,则如鲧之“陻”水,定受其咎。故《洪范》以鲧、禹治水之一“陻”一“导”、一败一成之例以论“九畴”之来源,以及所以以“五行”为初始畴,其寓意不可谓不深也!王船山曰:

圣人之言,言彝伦攸叙也,所谓务民之义也。修火政、导水利、育林木、制五金、勤稼穑,以味养民、以材利民,养道遂、庶事成。而入以事父、出以事君、友于兄弟、刑于寡妻、惠于朋友者,德以正焉。因天之化,成人之能,皆五行之用也。“初一曰五行”,义尽于此矣。言五行者,绎其旨、修其事、辨义利、酌质文,为日孜孜而不足,奚暇及于小慧之纭纭!

对于“五行”畴所蕴之义,船山可谓善观,其说亦可谓善于发明之。《洪范》“五行”畴表明:面对纷繁复杂、变化万千的生存世界,先民已自觉地依据五种最基本(即与其生存关系最密切)的事物及其性状来解释天地万物及其变化,为后世以阴阳五行的理论框架构建宇宙观模式奠定了初步的基础。

同时,“五行”畴也展现了先民试图通过对事物性状的理解以通达人事的思想努力,天人一体的观念初步备矣。然而,本畴何以曰“五行”而非“四行”或“六行”等?“五行”观念又是如何产生与演变的?其与殷人的龟卜之法、“尚五”观念以及《左传》所言“五官说”等究竟是何关系?对此,学者已多有探讨,各有卓见。兹不具论。

第二畴为“敬用五事”。《洪范》曰:“五事:一曰貌,二曰言,三曰视,四曰听,五曰思。貌曰恭,言曰从,视曰明,听曰聪,思曰睿(引按:今文作‘容’。下同)。恭作肃,从作乂,明作哲,聪作谋,睿作圣。”其文亦分三重:首言“五事”之名,涵盖人(主要指人君)之仪容、言辞、视、听、思虑;次曰“五事”当具何德(按:所谓“聪”“明”者,非仅从耳目的感官功能上言,而是与“昏聩不明”相对);再曰诸德之用。本畴之义上承“五行”畴,文简而旨远。因“五事”若不得“敬用”,诸德不备,其用不张,则必身行恣肆,有“汩陈五行”之恶。故船山云:

“初一曰五行”,行于人而修五行之教,“次二曰五事”,人所事而尽五事之才,不才之子汩五行而行以愆;遂皇不钻木则火不炎上,后稷不播种则土不稼穑,不肖之子荒五事而事以废;目不辨善恶谓之瞽,耳不知从违谓之聩矣。

又,本畴与第八畴“念用庶征”也“遥相呼应”,为天人感应思想埋下了伏笔。如,相对于本畴所言“肃”“乂”“哲”“谋”“圣”诸德之用,彼畴曰:“休征(引按:即善行之征):曰肃,时雨若;曰乂,时旸若;曰哲,时燠若;曰谋,时寒若;曰圣,时风若。”不仅如此,本畴仅言“敬用五事”及其功德,未及“五事”不得“敬用”的可能后果。

据第八畴,“五事”若不得“敬用”,则其将分别有“狂(妄也)”“僭(差也)”“豫(怠也)”“急(迫也)”“蒙(昧也)”之病。相对于以上诸德之善应(“休征”),“五事”之病亦会招致诸种“咎征(即恶行之征)”:“曰狂,恒雨若;曰僭,恒旸若;曰豫,恒燠若;曰急,恒寒若;曰蒙,恒风若。”其后,汉人言天人感应,常借本畴发论。

第三畴为“农用八政”。所谓“八政”,即“一曰食,二曰货,三曰祀,四曰司空,五曰司徒,六曰司寇,七曰宾,八曰师”。“农”者,厚也,或训勉。本畴强调:人君治世,当以谨厚或勤勉之心致力于“八政”。本畴内容的展开次序井然,各“政”之间的逻辑关系甚为严密,不容淆乱。正如蔡沈所言:

食者,民之所急;货者,民之所资。故食为首,而货次之。食货,所以养生也;祭祀,所以报本也;司空掌土,所以安其居也;司徒掌教,所以成其性也;司寇掌禁,所以治其奸也;宾者礼诸侯远人,所以往来交际也;师者,除残禁暴也。兵非圣人之得已,故居末也。

显然,对于诸种政事的认识与处理,先民是有着丰富的生存体验和坚实的实践基础的。不过,后儒也有曲解或非议“八政”者。如龚自珍尝以公羊“三世说”匹配“八政”,遂谓:“食货者,据乱而作;祀也,司徒、司寇、司空也,治升平之事;宾、师乃文致太平之事,孔子之法、箕子之法也。”而章太炎因过信《周礼》,则曰:“食货《周礼》无专官。此八目,真所谓不伦不类者。”

第四畴为“协用五纪”。“五纪”者,“一曰岁,二曰月,三曰日,四曰星辰,五曰历数”。本畴义甚简明,即通过探察天象以定历法,基于历法以导人事,从而使人道合于天道。因为,各种天象(如日月之行、星辰之会等)皆是天道的展现。欲明天道如何,自然不能不观测天象。

“协用五纪”的观念起源很早,在《尧典》中已有了清晰的表现。彼篇记尧命羲、和二氏分赴东南西北四极之地观象授时之事,叮嘱他们要“钦若昊天,历象日月星辰,敬授人时”。待得历成,“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,以闰月定四时成岁”。从而百官诚治(“允厘百工”),而事功皆兴(“庶绩咸熙”)。

第六畴为“乂用三德”。所谓“三德”,即“正直”“刚克”及“柔克”。其中,“正直”乃中正之德,在“三德”中居于优先地位。“刚克”与“柔克”不仅是两种相对应的偏刚与偏柔之德,而且也是对治相应偏差的两种方法,即“沈潜,刚克;高明,柔克”。而对治的目的,仍是指向“正直”之德。

“正直”之德说既上承《皋陶谟》的“九德说”(“宽而栗,柔而立,愿而恭,乱而敬,扰而毅,直而温,简而廉,刚而塞,强而义”),也开后世儒家中庸思想之先声。本畴又曰:“惟辟(引按:君也)作福,惟辟作威,惟辟玉食。臣无有作福、作威、玉食。”则似有发扬人主擅权之义。其实,所谓“惟辟作威作福”者,一则以人君当有“正直”之德,二则以其能尽“君极”为前提的(见下文“建用皇极”畴所论)。

第七畴为“明用稽疑”。本畴主要论如何稽决人事之疑以及占、卜之法(按:文不具引)。据本畴,“稽疑”以占(筮)、卜(龟)为重,且卜又较筮为重。本畴所论尤可重视者,乃是其“大同”之说,曰:“汝(引按:谓人君)则有大疑,谋及乃心,谋及卿士,谋及庶人,谋及卜筮。汝则从,龟从,筮从,卿士从,庶民从,是之谓大同。身其康强,子孙其逢吉。”则天下大治,是以君、臣、庶民,以及“天意”(卜、筮所示)的同一性为前提的。这种对于庶民之意的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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