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,说刘文典开讲《庄子》,第一句话是,“庄子,我是不懂的,也没有人懂。”他还有过一句不那么广为流传的话,大意是,要谈《庄子》,只有与庄周本人对话。刘文典好出大言,但这两句话没错,前提是他所谓的“懂”,是一种至知,如同还原庄子写作时的内心进程于自己心中,这当然不可能。
更不用说文本的歧义,语境的丢失。一个常用的比喻是,阅读如同与人交谈,读一本好书,如同与智者对话;我也用过这个比喻,现在想来,其实不是的。阅读,更像是听一堂随时可以离开但不能插嘴的课。一位高明的教师,能当问题在学生心中发起时便已提供回答,但不要忘了,教师在我们心中诱导出问题。当然,这是阅读或上课最大的好处,也是我们的目标。然而,缺少自己的叙述,哪怕是暂时的,都使阅读与对话本质上不同。
怎样才算读懂一本书,或者说,对一本书理解到什么程度可以合上书本?研究者另有追求,而普通的读者,游览过作者的精神世界,看到了所看到的,疏漏了所疏漏的,最后总要离开。一本最好的书,装帧精美,每页纸都发出时间深处的香味,具形为五号铅字,均匀地铺陈开来,还有比这更让人着迷的事吗?然而,它仍被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写就,不是自然之物,而是某人心灵活动的遗迹;一本书的全部意义和价值,它在共同经验中的地位,不可能超出个体所能提供的经验范围。我们有时会忘记任何一本书,即使是最好的书,都是个人或一批个人的创造,我们会觉得那是天赐之物,好像世界有秘密,作者如得天启,将呢喃之声记录下来,再镌入神秘的文本,等着有人来破解。
我听人说,古书,特别是其中的几本,《周易》《周官》《老子》《孙子》之类,博大精深,你要是看不出来,那就是你不懂。对这样的道理,我无力反驳。我敢于推荐的阅读态度不过是:超出文本的“意思”是不存在的,除了共同语言,没有语言。我想象不出,如何能够像程序员理解一段代码一样理解一本书或一个作者,特别是当这位作者生活在远古时代,过着我们所不了解的生活,方言浓重,或者遵守着完全不同的写作规范,使用陌生的思想工具,处理他自己的心灵问题。
个体的隔离,不使共同经验为不可能,只使我们越发依赖于它。庄周说,真正“知道”的人是不说话的,而他不但说话,还不辞辛苦地写许多文章,当道理不容易讲清时,还要“寓言十九”,借助于普通人的日常经验。
古希腊的普罗泰戈拉有名言为“人是万物的尺度”,听起来美好。但他的意思是个体是万物的尺度,不同个体的主观感受没有高下之分。你认为大地是球体,我认为形如茶几,在认知上都是平等的,没有一种道理可以让一个人说服另一个人。庄子思想的某一方面与此相似。《庄子》里说,“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”自其异者视之,《齐物论》里有大段的讨论,如何确定自己的知识合理有效,更进一步,如何确认自己作为感知、观察的主体身份,对庄子来说,是个困扰的问题。
另一方面,自其同者视之,则“万物一府,死生同状”。这是庄子哲学中令人不安的地方,也是当代人或批评庄子为“反智主义”的原因。不妨从《庄子》书中再抄几句:“离形去知,同于大通”,“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”,“多知为败”,“故天下每每大乱,罪在于好知。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,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,是以大乱”。
这是反智主义吗?当然不是。反智主义是对知识结构自下而上的反对,庄子的逻辑,与此相反。庄子认为,知识是“道”在人世间的退化,而反智主义的目标,如果按庄子的标准,显然是更进一步的退化。当然,反智主义可以援引庄子,将庄子的抽象演绎强扭为政治逻辑,把庄子的悲哀化为自己精神暴动后的喜庆,那是谁也管不了的事。毕竟,在一个霉变的时代,什么都是毛茸茸的。
庄子自身的矛盾,给他的著作引来更多的读者,同时也引来更多分歧的理解。比如,庄子对认知的态度,有时,用现在的术语来说,是经验主义甚至感官主义的,有时,他又相信有先天知识。他有时说“知者,接也”,有时又说“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”。
本文未完,点击"阅读原文"可购买单篇及相关文章
订阅"财新通"畅读财新网和《财新周刊》所有文章老庄拾题
读与不读,懂与不懂
文
刀尔登
(诗人)
本文共字
刊于《财新周刊》年第49期
特别声明财新文化由财新传媒出品。财新文化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财新传媒及/或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。欢迎在朋友圈分享,未经许可,禁止进行转载、摘编、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