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容提要:王船山的学术旨趣中,道、治、学是三个最重要的目标;由这三个目标形成三统合一的最高理想,即道统、治统、学统的合一。他的学术旨趣形成,既有中国传统学术旨趣的历史根源,又有湘学的区域学统的原因。
关键词:王船山;道统;治统;学统
王船山是中国学术史上最杰出的学者之一,他不仅对宋明理学作了深入的思考与全面的总结,并由宋明上溯到延续两千多年的中华学术文化的历史传统的源头,并以“六经责我开生面”的气魄对此历史传统作出了传承与开拓的学术伟绩。同样,王船山也是湘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,他上承宋代湖湘学统,下启清代湘学的源流,并以难以企及的学术广度、思想深度而成为湘学的顶峰级人物与学术典范。
然而,本文所关心的是船山先生的学术旨趣。他的一生充分表达出一种要将道统、治统与学统统一的精神追求与学问宗旨,无论是总结明亡的政治教训,还是反思宋明的学术弊端,都只是他内在学术旨趣的某一方面表达而已。船山先生所取得的非凡学术成就、独特学术见解均与此学术旨趣有关。而且,他的学术旨趣形成,既有中国传统学术旨趣的历史根源,又有湘学的区域学统的原因。
一、道统的因革
在船山先生毕生的价值追求中,道、治、学是三个最重要的目标。由这三个目标形成三统合一的最高理想,即他追求的道统、治统、学统的合一。然而,在道、治、学三者的关系中,他仍坚持儒学主流的观点,认为“道”是三者的根本,他说:
道者,学术事功之正者也。[《读四书大全说》卷3,《中庸》第二十章,《船山全书》第6册,第页。]
他强调“道”是学术之正的“正学”、事功之正的“治统”的依据。王船山以“道”为核心的道统观念,既有对儒家传统的因袭,又有重要的时代变革。
在许多船山学的论著中,均认为王船山是道统论的批判者、反对者,笔者不同意这种观点。只要能够客观地品读船山的著作,就可以发现他是宋儒道统论的支持者,只是他对宋代以来道统论的缺陷、不足做了反思、修正而已。唐宋时期道统论提出,一方面是为了与佛教“法统”的对抗而为儒家建立的授受道脉;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高儒家士大夫在与帝王“共治天下”时的文化优势。但是,宋儒的道统论在发展过程中,一些理学家与理学学派为了提高本学派及其宗师的地位,“道统”就与他们的“单传”、“心法”联系起来。王船山对这种做法持否定态度,他说:“古今此天下,许多大君子或如此作来,或如彼作来,或因之而加密,或创起而有作,岂有可传之心法,直指单传,与一物事教奉持保护哉!”[《读四书大全说》卷九,《孟子·离娄下篇》,《船山全书》第6册,第页。]船山否定的是这种狭獈心态的道统观。
王船山认同的道统观念,是在关于与“帝王之统”相对应的“儒者之统”的联系与紧张中系统阐发出来的。他肯定“道统”与“治统”的并列存在,并且肯定它们在天下的所有事物中有至为重要的地位,他说:
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:天子之位也,是谓治统;圣人之教也,是谓道统。[《读通鉴论》卷十三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
尽管王船山从历史现实中看到“道统”与“治统”的分离,但是在他尊崇的文化理想中,“道统”与“治统”必须合一。他认为一旦“道统”与“治统”分离,就会出现治统断统、道统以人而独存的状况。他对此表达了深刻的忧虑:
儒者之统,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,而互为兴替。其合也,天下以道而治,道以天子而明:及其衰,而帝王之统绝,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,以人存道,而道可不亡。[《读通鉴论》卷15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
王船山对道统与治统的分离现实表现出特别的忧虑与关切,譬如,他认为魏晋以来玄学盛行、治统脱离道统制约,从而导致严重后果,他说:“魏、晋以降,玄学兴而天下无道,五胡入而天下无君,上无教,下无学,是二统者皆将斩于天下。”[同上。]王船山对历史上“天下无道”局面的反思是与明清之际“天下无道”的现实反思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,他所说的道统、治统的分离,一方面导致“帝王之统绝”;另一方面,则导致“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”的局面。其实后者正是他的自我期许、自我写照。明清之际,王船山既不能以他追求的“道统”与明朝的“治统”结合,因为明朝已经因“无道”而斩于天下;而他更不能将“道统”与作为夷狄的清朝结合。但是,船山坚信他作为一个追求文化理想的儒家学者,完全可以在孤独的精神追求中“以人存道”,他说:“是故儒者之统,孤行而无待者也;天下自无统,而儒者有统。道存乎人,而人不可以多得,有心者所重悲也。虽然,斯道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,勿忧也。”[《读通鉴论》卷19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他认为在“天子之位”的治统消亡后,儒者通过对“道统”的执著追求而实现“儒者有统”。其实,王船山蛰伏衡阳山村的学术工作,正是在承担一种“以人存道”的文化使命。
船山不仅仅是持有“道统”的信念和使命,而且他的道统论是承宋儒发展而来,他也肯定三代时圣王的道统、治统合一,至春秋战国时候道、治分离,儒者有道而无位,特别是肯定了宋代有周、程、张、朱等大儒承传了儒家道统。他向往的圣王统治时期是这样的状况:
三代之教,一出于天子之所立之学宫,而下无私学。然其盛也,天子体道之精,备道之广,自推其意以为教,而师儒皆喻于道。[《读通鉴论》卷17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
夫尧、舜之学,与尧、舜之治,同条而共贯者也。安石亦知之乎?尧、舜之治,尧、舜之道为之;尧、舜之道,尧、舜之德为之。[《宋论》卷6,《神宗》,《船山全书》第11册,第页。]
在船山看来,三代以上的圣王统治时期,道统、治统、学统是一体的。但是,船山继而认为,东周以后,道统仅存在于无治统的儒者手中,他说:“至于东周而邪慝作矣。故夫子赞《易》而阐形而上之道,以显诸仁而藏诸用,而孟子推生物一本之理,以极恻隐、羞恶、辞让、是非之所由生。”他进而提出,“自汉、魏以降,儒者无所不淫”,至宋儒周程张朱才承传并弘扬了这一道统:“宋自周子出,而始发明圣道之所由,一出于太极阴阳人道生化之终始,二程子引而伸之,……故朱子以格物穷理为始教”[以上均见《张子正蒙注·序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第12册,第10页。],他强调,孔孟发明的圣道至宋代方得以一明。
王船山虽然肯定了宋儒在道统史上的地位,但对于宋代濂、洛、关、闽诸大儒,他最为推崇的关学张载,认为“张子言无非《易》,立天、立地、立人,反经研几,精义存神,以纲维三才,贞生而安死,则往圣之传,非张子其孰与归!”[《张子正蒙注·序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第12册,第12页。]王船山认为张载是宋儒中继承、弘扬“往圣”道统的最重要人物。显然,这一观点与宋明以来的主流道统观存在一些差异。南宋后期及元、明时期,主流意识形态已经普遍承认濂、洛、关、闽的理学流派对孔孟道统的继承地位,但是,其中程朱理学又在诸流派中拥有更为正统的地位,王船山不同意这种主流的看法,而坚持认为张载之学才拥有道学正统的地位,即“张子之学,无非《易》也,即无非《诗》之志,《书》之事,《礼》之节,《乐》之和,《春秋》之大法也,《论》、《孟》之要归也。”[《张子正蒙注·序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第12册,第12页。]
王船山之所以要重新确立道统,将张载列入道统谱系中的正统地位,完全是基于他对儒家之道的深入思考与透彻洞察。船山认为,作为“儒者之统”的道,首先是人道,人道来之于人性,其内容体现为孔孟所反复倡扬的仁义礼智信之道,他认为“性存而后仁、义、礼、知之实章焉”[《周易外传》卷5,《船山全书》第6册,第页。]。但是,船山又认为此人道是与天道相通的,他说:“‘立人之道,曰仁与义’,在人之天道也。‘由仁义行’,以人道率天道也。”[《思问录·内篇》,《船山全书》第12册,第页。]儒家之道既是人道,又是“在人之天道”,儒家可以“以人道率天道”。作为人道,它可以“纲维三才”,因为儒家之道所代表的是一种体现仁义礼智的理想社会,也是一种成就君子圣贤的理想人格;儒者之道是“在人之天道”,具有终极意义,故而又能够使个人“贞生安死”,并能制约天子之位的治统。船山认为张载之学恰恰体现出这种人道与天道的合一,他晚年潜心注张子《正蒙》,是因为他认为《正蒙》正是这样一部将人道与天道的合一、将体与用结合的重要著作,他说:“故《正蒙》特揭阴阳之固有,屈伸之必然,以立中道,而至当百顺之大经皆率此以成,故曰‘率性之谓道’。……呜呼!张子之学,上承孔、孟之志,下救来兹之失,如皎日丽天,无幽不烛,圣人复起,未有能易者也。”[《张子正蒙注·序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第12册,第11页。]张载之学所讲的“道”既是太虚阴阳屈伸的天道,又是人之存神尽性、明诚立礼的人道,这种天人合一、明体极用之道才是儒家道统所坚守的道。他肯定在道统系谱中张载高于程朱,是因为“程、朱二子发明其体之至大,而未极其用之至切”[《张子正蒙注·乾称篇》,《船山全书》第12册,第页。]。也就是说,程朱发明儒家道之体的功劳很大,亦是孔孟道统的传承者,但由于程朱之学未能极道之用,即在下述的治统方面存在欠缺,故而其在道统谱系中的地位不如张载。
二、治统的重建
船山先生的学术旨趣虽然以“道”作为根本的追求和最高的学术境界,但是,“道”的真正实现与完成却离不开“治”。所以,关于治与治统的问题,在船山学术旨趣与学术体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。
当然,在王船山的学术思想体系中,“道”是与“儒者之统”联系在一起的,称“道统”;而“治”是与“帝王之统”联系在一起的,称“治统”。在王船山的文化理想与政治理想中,道统与治统应该合一,即实现“天下以道而治,道以天子而明”。但在历史现实中,道统是儒者之统,治统是帝王之统。所以,它们的区别是明显的,就是主体不同,即掌握道统的是文化主体的儒者,而掌握治统的是政治主体的帝王。当然,儒者、帝王两者继“统”的依据都一样,道统的继承是靠儒者对“道”的文化使命与文化自觉,而政治的继承离不开帝王“道”的政治承担。但是,这个问题无论是儒者还是帝王,普遍存在一系列错误观念。所以,船山需要对政治领域的“正统论”问题作一全面清算和批判。
在帝王之统的政治领域,最核心的问题是帝王权力的“合法性”来源问题,而在这个问题上的主流观点是所谓“正统论”。正统论认为,“必有所承以为统,而后可以为天子。”历代王朝、帝王为了证明自己的权力“必有所承以为统”,故而提出种种以表达“天意”的神秘学说以证明其权力是“正统”的。这种学说中影响最著的是战国时期邹衍的“五德终始说”。船山批判了这一学说:
正统之论,始于五德。五德者,邹衍之邪说,以惑天下,而诬古帝王以征之,秦、汉因而袭之,大抵皆方士之言,非君子之所齿也。……天下之势,一离一合,一治一乱而已。离而合之,合者不继离也;乱而治之,治者不继乱也。明于治乱合离各有时,则奚有于五德之相禅,而取必于一统之相承哉![《读通鉴论》卷16,《齐武帝》七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
历朝帝王为说明自己的王朝具有顺天意而建的“正统”性权力,总是利用邹衍的“五德终始说”来证明自己的权力具有“天意”的合法性。这样,那些乱华的夷狄、篡位的帝王均获得了“正统”的光环,正统论就成为掩饰那些残暴帝王篡位夺权、暴君横取的工具。
所以,王船山不仅批判邹衍的五德之说的祸害,并且将批判的矛头直接对准了“正统”论本身。他认为在政治领域中的“正”与“统”两个观念均有问题。他论述“统”时说:“统之为言,合而併之之谓也,因而续之之谓也。而天下之不合与不续者多矣!”[《读通鉴论》卷末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王船山上推数千年中国的治乱、离合的历史,证明不合、不续即无所谓“统”的政治事实。王船山继而否定了“正”,他说:“天下之生,一治一乱。当其治,无不正者以相干,而何有于正?当其乱,既不正矣,而又孰为正?有离,有绝,固无统也,又何正不正之云邪?”[《读通鉴论》卷末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船山以政治常态的治乱、朝廷政权的离绝,否定了“正统”之“正”。他特别强调自己在政治上否定“正统论”,是为了强调天下“必循天下之公”,“抑非一姓之私也”。[《读通鉴论》卷末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
王船山严厉批判了政治领域的“正统论”观念,因为这种正统论并不能为朝廷、帝王的政权合法性提供正确的依据,反而成为维护了那些暴政的君王、乱华的夷狄的政权,变成他们“一姓之私”的工具。那么,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政治合法性的依据呢?王船山强调,只有“道”或“大公之道”,他说:
天下之生,一治一乱,帝王之兴,以治相继,奚必手相授受哉!道相承也。[《读通鉴论》卷19,《唐玄宗》第19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
在王船山看来,这个能够导致天下大治的依据就是“道”,“道”既是治道,是儒家治理国家、实现天下大治的政治理念,又是其政权具有天道合法性的依据。可见,王船山反对以“天意”证明王朝合法性的“五德终始”论,是为了确立以“天道”检验政权合法性的道统治统合一论,即所谓“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”的理想社会。
所以,王船山不仅以道的价值与信仰,来重新建构儒者的道统谱系;同时又以“道”的实现与完成,来重新确立帝王的治统谱系。譬如,他认为商、周之朝坚持了“大公之道”,应该纳入“天子之位”的治统谱系,他说:“商、周之德,万世之所怀,百王之所师也。祚已讫而明禋不可废,子孙不可替,大公之道也。”[《读通鉴论》卷22,《唐玄宗》第19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因此,商、周朝的治统是具有道统合法性的。而秦朝则违背了这个“大公之道”,他说:“秦起西戎,以诈力兼天下,蔑先王之道法,海内争起,不相统一,杀掠相寻,人民无主”[],由于秦王朝的政权不具有道的合法性,故而很快被汉高祖所灭,不能纳入他所认可的天子之位的治统谱系。而汉朝政权则因“灭秦夷项,解法纲,薄征徭,以与天下更始,略德而论功,不在汤、武之下矣。”[《读通鉴论》卷22,《唐玄宗》第19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船山对汉朝的治统地位给予了充分的肯定,至于曹魏、南北朝、隋朝等,则因是夷狄乱华、“天伦绝、民害滋”等种种原因不能纳入治统。船山肯定唐朝承袭了汉代的治统,认为“唐扫群盗为中国主,涤积重之暴政,予兆民以安,嗣汉而兴,功亦与汉埒等矣。”[《读通鉴论》卷22,《唐玄宗》第19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从船山对治统谱系的认可来看,他是反对完全以皇朝权力的“手相授受”来确定帝王是否具有“治统”合法性的依据,他的依据是“道”,具体体现为帝王、皇朝的“德”与“功”,即如他说:
德足以君天下,功足以安黎民,统一六宇,治安百年,复有贤子孙相继以饰治,兴礼乐,敷教化,存人道,远禽狄,大造于天人者不可忘,则与天下尊之,而合乎人心之大顺。[《读通鉴论》卷22,《唐玄宗》第19,《船山全书》第10册,第页。]
他认为那些具有“德”、“功”的帝王,其实都是“以道相承”,故而能够纳入治统的脉络。
作为一个对“治”具有强烈思想情怀、学术旨趣的学者,王船山在有关治道、治术方面发表了许多重要的见解,并受到了后世的高度